我家從事木工行業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。但我依舊清晰地記得,有一年夏天正是餐椅銷售旺季,供不應求,外地客戶紛紛登門要貨。這個時候當然要趁熱打鐵,農民揚場還趁風多揚幾掀呢。可偏偏天公不作美,晾在天井里的木料本來曬三五天就能用了,那段時間卻不是陰天就是下小雨,無奈我們只能先用塑料薄膜蓋起來。這一蓋就是十多天,那段時日,我時常看到爸爸拿著西瓜霜噴劑往嘴里噴。
過了一段時間,陰雨連綿的天氣總算要過去了,微弱的陽光讓人重新燃起了希望。木料曬干以后,爸爸卯足了勁地趕工。有天晚上十二點多,我被刺耳的噪音吵醒,睡意朦朧地走到天井里,燈光白花花地刺眼,我不自覺地抬手遮擋眼前的亮光。稍微適應了刺眼的光亮以后,我看到爸爸把一塊大木板的一端探在電刨上,他努著嘴,踮著右腳,用大腿做輔助支撐,雙手用力向前推。鋸末飄飄搖搖像白霧一樣在我眼前彌漫,燈光使然更是清晰可見。木屑隨著電刨鋸片轉動的方向毫無顧忌地甩到爸爸身上,我看到他的白色汗衫已被汗漬浸透,緊緊地貼在身上,額頭上也有閃光的汗珠往下流。之后的日子里,這種場景更是成了常態,我覺得爸爸就像一個超人,有用不完的力氣,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他手腕上貼上了膏藥。日子一天一天過去,隨著一貨車一貨車的餐椅被運走,爸爸臉上的膠原蛋白仿佛也被運走了。
又不知從何時起,我發現屋子里的餐椅越摞越多,連我們睡覺那屋都滿滿當當,只留下走路的空隙,黑壓壓地讓人透不過氣來。由此不得不臨時停工,爸爸說他正好可以休息休息。可我發現其實他并不喜歡休息,那段時間他總是一籌莫展,獨自抽著旱煙,一言不發。
自那以后,我每天放學總是迫不及待地回家,一頭扎進屋里,盼望能有奇跡出現。我希望能用這種方式找回那個健談的爸爸,可每次換來的都是失落。后來,每當看著摞得高高的餐椅都會讓我有種莫名的傷感。這種傷感我已記不清持續了多久,但慢慢地,我不再跟以前一樣期盼了,像是和命運的妥協,又像是習以為常。有一天快到家時,依然是一股熟悉的陰暗感向我襲來。但走到大門口,我看到爸爸一邊吹著口哨一邊拿著剪刀在修剪門外的爬墻梅。我一頭霧水地走進屋里,只見屋子里空空如也。這段來自餐椅的壓抑終于告一段落。
自打那以后,每當爸爸對我發火的時候,想起那滿屋子的餐椅,我都會不由自主地原諒他。
(高新店 儀娟)